第一百六十夜、万人坑

我爸和党福立这次干活的地方虽然离家不远,但处在一片山区当中,交通也不是十分便利。这里的地理位置也比较特殊,属于两市三县的交界处。由于此地三面环山形成了一个坳口,地貌恰似一只野猪侧卧酣睡,所以多年来一直流传着一则“肥猪睡土岗,黄金肚里装”的顺口溜,寓意着这座山里埋有宝藏,谁要是能找着挖出来就可以得到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隔三差五便有人从石头缝里劈出颗金豆子的小道消息也让当地的老百姓们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果不其然,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曾经派遣过一支勘探小组进山。继而增派大批军队驻守,严禁他人进山,还从各地抓了数不清的中国劳工一批批的往山里送,谁也不知鬼子们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抗战胜利后,日本兵撤走,山谷再次沉寂下来,直到九十年代初,传说中的宝藏终于露出了面纱。地质专家在这片山坳中发现了一片金属矿藏,其存储量世界上都数一数二,虽然不是黄金,但也印证那句古老的谶言。于是,几乎被淡忘的传说再次被疯狂的人们翻了出来,各种各样的大小矿主便拼命了的向野猪肚子里开山。

众说周知,采矿这个买卖并不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干得了的,除了雄厚的财力还需要过硬的人脉关系。即使开采权落到你手中,也得时刻提防那些垂涎三尺虎视耽耽盯着你的红眼病患者。为了站稳脚跟或者争夺利益,矿主之间网罗社会人员械斗火拼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矿区周边各股势力盘根错节,直至在黑白两道的共同平衡下制订出一套相应的地下秩序才暂时归于平静。所以说,能在这个地方安家立业的人无一不是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角色。雇用我爸和党福立干活的老板,便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

这位老板姓杜,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在县城里有着一个半黑不白的灰色身份,诨号杜大金牙。此人虽然个头不高却颇具江湖大哥气质,据说他年轻之时以骁勇著称,打架斗殴不管对方多少人马都敢手提两把砍刀杀他个七进七出,嘴里的四颗金牙便是见证当年辉煌的勋章。如今年纪大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渐渐少了三分暴戾之气多了七成爆发户的雍容。再热的天气肩膀也得披层水貂绒,再冷的季节贴身必须穿件梦特娇,大金链大金表更是日常标配,与那些手拿玩具大哥大脚蹬没底迪尔多纳的假大款们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杜大金牙新承包了一座矿山,他觉得那地方风景不错,索性又盖了幢私人会所。基础建设已经基本完成,我爸和党福立到这里来就是参与会所的装修工作。

开工之前,杜大金牙十分讲究的把工人们全部请到家中摆了几桌宴席,美其名曰接风酒。我爸和党福立一进杜家宅门,立时惊得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且慢说细腻考究的喷泉花铺亭台楼阁,单是墙脚下前凸后翘的虎头奔、后轮被遮住一半的凯迪拉克与方方正正像口棺材似的大林肯已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谁要是开一日本皇冠来办事,绝对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走进二层别墅之后更是口瞪口呆,头顶吊的天花板是贴金箔的,桌面上的餐具精一水银器,地面泛着翠绿色的光泽,识不识货都能看出来是玉石铺成,要多尊贵有多奢侈。虽然我爸和党福立来自繁华的省会城市,却充其量是骑着二八大揣满街出溜的平头百姓,此时此刻依旧不免阵阵的头晕目炫。

不少混社会的成功人士都有这样一个同共的优点:无论你身份地位如何卑微,只要跟他没有矛盾他都会客客气气给足你面子,杜大金牙也不例外。他对着一群衣杉不整的工人们举起酒杯,煞有介事的感谢了一番大家远道而来,又勉励众人卖力干活,最后许诺绝对不会让各位吃亏之后宣布开席。

席间,杜大金牙特地找到我爸敬了杯酒,寒暄道:“小陈师傅吧?我听说你们市那家大富豪的舞台灯光就是你设计的?那是我一拜把子兄弟开的。不是我当你面夸你啊,你那活干得真是小偷拉电门——贼毕呀!妥了,这回有你来我就放心了。以后有啥事你就直接跟我说,都是兄弟别客气,辛苦啊辛苦。”说得基本不喝酒的我爸受宠若惊的陪他干了一大杯。

转过天来,会所装修正式开工。这间会所建在一面朝南的半山坡上,空气清新视野宽阔。硬件投入更不必多说,百分之百穷奢极欲。工程其间杜大金牙基本没露过面,事情具细全部交给一位姓耿的老头儿打点。老耿头人挺随和,还特别爱找人唠嗑。工友有什么要求能满足就尽量满足,实在满足不了也轻声细语的好言商量。总得来说,这个活干得十分舒心。

一天傍晚收了工,党福立扒了几口饭便闪到工棚里跟人打扑克去了,我爸端着饭盒坐在会所门口的台街上细嚼慢咽。初春的凉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面对着渐渐下山的夕阳感觉十分惬意。正吃着,老耿头点了一颗烟坐到了我爸身边:“不冷啊?”

我爸赶忙回答:“没事没事,里边干活整的乌烟瘴气的,在外边待会透透气儿。”

老耿头可能也是无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爸唠起家常。就在我爸快吃完的时候,山坡下突然传来了几声闷闷的爆炸声。我爸吓了一跳,问老耿头:“耿师傅,你听见没,什么动静响啊?”

老耿头见怪不怪:“杜老板新开的矿,今天开始打炮眼了。”

我爸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心里好奇,抻着脖子往山下找了半天啥也没看着:“在哪呀?”又一指不远处一片拉上了铁丝网的大野地问,“是那里不?”

老耿头摇摇头:“咱在这地方看不着,你得绕过那道梁子底下去。”又补充了一句,“你说那地方打不了矿井。”

我爸闲着也是闲着,随口再问:“那地方咋不行呢?没矿吗?干啥用铁丝网子都拦上了?”

老耿头看看我爸,先是神秘一笑,继而压低了嗓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跟有没有矿没关系。那疙瘩挺邪性,铁丝网子是附近山民自己花钱拦上的,怕小孩不知道深浅跑进去玩。”

我爸“哦”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茬——他一向对这些吓人唬道的传言不太感冒,况且见老耿头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也不好意思追着刨根问底了。

可老耿头却提起了兴致,他拍拍我爸大腿:“你看出铁丝网里有啥邪乎的没?”

我爸眯起眼神观察了一番,天色越来越暗,没发觉出什么异常。

老耿头颇显得意:“就隔着这么一条沟,那边连棵树都不长,有意思没?现在还早,等天再暖和暖和,这边山坡全都绿了就容易瞧出来了,那里连根草都没有。”

经过他的的提醒,我爸似乎的确感到了一股从远处传来的荒凉之气。

老耿头不在意我爸什么反应,话匣子打开便开始滔滔不绝:“你是不知道啊,自从咱这疙瘩开始承包矿以后,简直是寸土寸金。那几个矿主玩了命的往前拓地盘,大仗小仗不知道干过多少回,闹出人命都不当回事。可就这块地,谁也不敢惦记。你知道因为啥不?”

再不给个回应实在说不过去了,我爸终于开口应付了一句:“因为啥呀?

老耿头长舒一口气:“哎呀妈呀,跟你说了你可别害怕啊。解放前,小日本子来咱们这挖矿,抓的全是中国壮劳力,前前后后最少得一万来人,最后他们投降撤退的时候一个中国人也没从山坳子里出来过。那么多人,你猜他们都哪去了?”

我爸看着老耿头的眼睛,等着他说出最后的答案。

老耿头假么假式的迈关子,结果还是没憋住:“你们年轻,不知道那小日本子有多损哪!他们搁这疙瘩采矿累死老鼻子中国人了,都扔在一个坑里。最后连自己家都他娘的让老美原子弹给崩平了还不忘缺德祸害人呢!临走的时候把没死的那些壮劳力全推到死人坑里,用机关枪一顿突突。突突完还拿冲刀挨个挑了一遍,整个埋了!”末尾夸张的强调道,“就算有命大没死的也给活埋了,一个活口没留下!你说造孽不造孽吧?”

这段话倒了给了我爸很大的震撼:“耿师傅,铁丝网里围着一个万人坑吗?”

老耿头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他夹在指间的烟都顾不上抽一口,手舞足蹈的白话着:“可不是吗?你想想,一万多冤死鬼聚到一起得多大怨气?现在这方圆几里地都开矿井没啥野兽了,搁以前兔子狍子……不说那些玩意,连鸟都绕着飞!真不是闹着玩的。头两年有胆肥的非要上那里打矿眼,结果闹的成天不是塌方就是爆炸。哎我天呐搭进去好几条人命才消停……”

我爸被他说得后背泛起阵阵凉意,老耿头察觉到他的恐惧才得意洋洋的转移了话题:“沟里不是打炮眼呢吗?怎么才放了这两炮就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山坡下亮起两束汽车大灯,一辆吉普轰鸣着开到会所门前。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看见老耿头坐在门口劈头盖脸的便问:“耿大爷,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位姓陈的电工师傅啊?杜总有点急事,特地让我过来接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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