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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有一片**的岩石，这里原有的植被被清理到下边的沟里。何敏萱蹲在岩石边，双手在岩石里翻找着什么。听见袁乃东的脚步声，她站起身，回过头，冲袁乃东甜甜一笑：“袁大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袁乃东回应道。何敏萱穿着的丛林迷彩服明显裁剪过，更合身了。她的头发剪短了很多，显得更清爽了。袁乃东意识到，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何敏萱的变化不少，虽然她脸上的笑意还是如山溪那样率真与野性，但她的眼神有了战士的刚毅与决绝。“在忙什么？”他问。

“睡不着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何敏萱问，不过她没有等袁乃东回答，一屁股坐到一块岩石上。“我会来这里挖化石。”她接着说，“还记得吗，古老寨山上的上龙化石，我还把它当成天神的遗迹来祭拜来着。”

“挖到了吗？”

“挖到了不少动物化石，有时间我带你去看我的收获。不过还没有挖到古人类的化石。”何敏萱说，“最早的人类就是在这里演化出来的，感觉好神奇。我们呼吸的空气，是我们远祖呼吸过的；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我们的远祖踏足过的；我们仰望的星空，也是我们的远祖曾经抬头瞧过的。”

袁乃东几乎被这几句话迷住了，思绪不由得飘飞起来。七百万年前，东非高原迅速隆起，原有的森林在很短的时间里消失，变成浓密而陌生的大草原。生活环境骤变，最简单的解决之道就是迁徙，然而东非大裂谷挡住了猿猴们迁徙的路，那时的大裂谷比现在有更多的河流与湖泊。有少部分猿猴迁徙到了刚果盆地的森林继续在树上生活，那就是后世的黑猩猩。但大多数猿猴没有找到出路，不得不学着在大草原上生活，学着直立行走，学着允吸骨髓，学着彼此交流，学着照顾孩子，学着抓起石块投向袭来的狮子，学着……这是一个史诗般的过程。从基因组群到身体构造的改变，从行为模式到组织方式，都在不停地改变。极其痛苦，极其漫长。没有学会改变的，都被淘汰了。那么如今，是不是又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

他走到何敏萱近旁，继续听何敏萱说她的化石。她说她挖到了和狮子一般大的恐猫，下颌骨异常强大，咬合力惊人。还挖到过硕鬣狗，现在那些斑点鬣狗的远房亲戚，在史前人类的头骨上，发现过硕鬣狗咬出的孔洞。她还提到了乳齿象和一种八米长的噬人鳄。袁乃东静静地听着，就像他曾经在古老寨听何敏萱讲云雾山的四季一样。

倘若不是生活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崔玺晶说他大概去当机器人工程师，何敏萱很可能会当化石猎人，满世界挖掘化石。那么我呢，换一个时代，我会做什么呢？从小到大，他都被父母教导，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致力于碳铁两族的共存。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还可以有别的过法，现在忽然间明白这一点，竟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不是话太多呢？”

“不是。”

何敏萱莞尔一笑，问：“我去过乞力马扎罗山了，去过好几次。有一次差点到山顶，结果被识破。嗯在半山腰，我看见一种奇怪的树，有桉树那样高，却没有叶子，树干光秃秃的。那是什么树？”

“千里木。”

“千里木？”

“一千两千的千，里面的里，木头的木。”

“好特别的名字。”

“实际上，千里木是是菊科下面的一个属，包括11个种。乞力马扎罗山有两种千里木，细长的本种千里木和粗壮的乞峰千里木。”

“它怎么能生活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啊？”她继续追问。

袁乃东微微一笑，做了详细的解释。

现在看来，何敏萱的变化。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不算夸张。最大的不同，不是她的知识量增加了，而是在思维模式上。此时的何敏萱，思维模式更接近铁匠，而不是何子荣。倘若何子富没有死于绵阳地下城，那他来到乞力马扎罗山，看到千里木，多半也会好奇地问出同样的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的数据库里都有。”何敏萱说，“可是读起来枯燥乏味，远没有听你讲起来生动有趣。”

“你的数据库？”袁乃东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关键词。

“是的。”何敏萱卷起一只袖管，给袁乃东看她光滑细嫩的手臂。在手背后方，忽然裂开一个口子，弹出一张指甲盖大小的晶片。她嘿嘿笑着，取下晶片，“都在这里边”，晃了一晃，又把晶片插回手臂上的口子，按动一下，晶片和口子一起消失了。“还行吧？”她问，神情和小孩子向同伴炫耀自家的玩具一般。

“你进行了赛博格改造？”这事儿在火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地球上，袁乃东倒是第一次见到。

“全身性的。能够改造的部分都改造过了。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接受改造，是为了我自己。生逢乱世，我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在需要的时候，我还可以保护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我所爱的人。”何敏萱扑闪着大眼睛，语气在那一瞬间变得沉重，“你是无法理解三哥死在我怀里时我的心情。”

何子富的死也是袁乃东心上的一道永远的伤疤。“谁给你改造的？”袁乃东问。赛博格改造所需要的科技是阿米级的，他不觉得地球上有什么地方还保留着这样的技术。

“呵呵呵。”何敏萱像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笑话，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你绝对想不到。呵呵呵。至少有四个袁乃东。”

袁乃东心中忽然一动，就听何敏萱扳着手指说，“一个是无所不知先生，说起话来，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连绵不断，仿佛自带搜索程序的百科全书；一个是私人侦探，善于嬉皮笑脸，抽科打诨，装疯卖傻，同时情感丰富，非常贴心，舞台上的小丑就是这般模样；一个是旁观者，敏感大气，超然物外，同时缺少感情，就像一台忘了安装感情程序的智能机器；第四个是大树，高挺俊朗而又不失秀气，体贴入微，总是试图为谁遮风挡雨，但有时又显得非常笨拙。”

他并没有在何敏萱跟前展示过私人侦探的角色，会这么说的人只会是……“到底哪一个才是袁乃东的真实面目呢？四者合一，就共同构成了袁乃东？亦或者，这四者只是袁乃东的四个侧面？”何敏萱继续说，“我不知道诶。”

“是铁红缨！铁红缨给你做的赛博格改造！”

何敏萱颔首赞许：“刚才这段话，就是红缨姐姐告诉我的。”

然后，何敏萱讲述了她与铁红缨的相遇。

离开绵阳地下城后，在烟熏火燎的荒原上，沿着一条大河，何敏萱和冉翠等人去找春节运动的另一个秘密基地。走了一段时间，他们与一队伊凡刀骑兵不期而遇。虽说是溃兵，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骤然相逢，短兵相接，只几个来回，春节运动的几个幸存者就被全部被捕。

一个刀骑兵的领队过来看俘虏。有人建议留下，说不定有用；有人建议杀掉，带着走是麻烦，还得供吃供喝。领队迟疑片刻，说男的杀死，女的留下。

刀骑兵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何敏萱看见几颗脑袋脱离身体，滚落地上。那些脑袋，一离开身体，似乎就变小了。有的杵在原地，仿佛被黏稠的鲜血粘住；有的蹦着跳着，宛如还有生命一般，一直蹦跳到很远的路边，满是大火燃烧后的灰烬里。

“别看。”冉翠低声说。

何敏萱已经看见了。但她没有惊呼，没有尖叫。她是忘了惊呼，忘了尖叫。她怔怔地望着那些尸体，望着那些脑袋，忘了呼吸。

领队命人牵来一匹马，让冉翠和何敏萱骑上。“不要想逃跑。”领队很平静地说，“我们很喜欢狩猎。”

刀骑兵们继续在大火燃尽的荒原中行进。越来越多的溃兵加入进来。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而逃跑的希望越来越渺小。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出了白磷弹轰击燃烧的范围，周围的植被开始变得正常，但空气里依然满是微微发热的尘埃，不时引发一阵咳嗽。

骑兵们选在一条山谷里搭建临时营地。他们忙碌的时候，来了两个装备极好的翼骑兵。也许是战败了心情不好，也许本就有历史积怨，总之，新来的翼骑兵颐指气使，只想坐享其成，不肯动一根手指头的做派，很快引发不满，继而与骑兵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在冉翠的提示下，两人各自抢了一匹马，趁乱逃出了临时营地。

骑兵在后边呐喊着紧追不舍。

何敏萱虽说跟铁匠学过骑马，但像这么剧烈的全速奔跑，还是平生第一次。山地马跟平原马，也是两种类型。

马蹄腾踏，颠簸得太厉害，有好几次她都差点从马背上摔落。

而追兵越来越近。

蹄声雷动，比她的心跳还要剧烈。

回头瞥见那个领队笑得狰狞的脸，何敏萱终于把憋了大半天的恐惧全部尖叫出来。

“敏萱！”冉翠大叫着，脸色苍白如雾气中的月亮。

刀骑兵的领队骑术高超。他的马已经到了何敏萱旁边，只需一伸手就能把何敏萱从马背上擒拿过去。何敏萱害怕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就在这时，领队连人带马消失了。

不，准确地说，是领队被什么东西击中，连人带马嘶叫着跌倒在原地，而何敏萱的马继续往前冲。

又有三个追兵被击中。

余下的追兵见势不妙，拨转马头。

何敏萱稳住重心，继续往前冲，很快看见了那个救了她的人。

那人挺立在一块荒草中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杆长枪，身着一袭耀目的红袍，长发垂腰。夜风骤起，只见她笑语嫣然，衣袂翻飞，长发亦如无数的银蛇当空舞动。